我不說什麼,過半晌問:「為什麼燈火這麼暗?」在走廊裡看繼母的臉,有點浮腫,面目模糊,好像我從來沒見過這個女人,也不知如何因父親的緣故,與她打起交道來。
「我把燈泡給換了。」
「為什麼?」
「100火換60火,省些。」她彷彿不好意思。
「唉呀,哪裡到這種地步了。」
「你不知道,最近你爹怕黑,燈火徹夜不熄。」
我不禁又坐下來,與她四目交投,黯然無言。
她輕輕說:「他也對我好過。」
像無線電廣播劇中女角的獨白。我小時候從未想過上一代也會有這麼多恩怨,我原以為只有最時髦的年輕人才配有感情糾紛。
「……也教我講普通話及滬語,不准我學母親穿唐裝衫褲,叫我別把頭髮用橡筋束起。當時我在出入口行做書記,不是沒有人追求的,但……」
繼母聲音越來越絕望。
這次我第一次得知她與我父親結識的過程。
沉默了許久,我問:「弟弟呢?」
「去看球賽。」她嘆口氣,「都不肯呆在家裡。」
我輕輕說:「功課還好吧。」
「父親不逼著問他們功課,反而有進步。」
弟弟向我訴過苦,父親對此刻的數理化一知半解,卻愛考問他們,他的英文帶濃厚的上海口音,他們卻帶粵音,爭個不休。
「你真瘦,之俊,自己的身體要當心,你媽也不煮給你吃。」
我啞然失笑,「我也是人的母親,我也並沒有煮給人吃。」
她躊躇半晌,忽然問:「你爹,還會好嗎?」
我很震驚,不知如何回答,呆在那裡。
又過很久,但覺燈光更加昏暗,人更加悽慘,我急於逃避,正式告辭。
蹌然逃下樓來,看見世球的笑臉,頗如獲得定心丸。心中嚷:葉世球,這一剎那,如果你向我求婚,我會答應,我會答應。
他一開啟車門,我就改變主意。他要的是不同風格的玩伴,我要的只不過是休息,跟結婚有什麼關係?啞然失笑。
他說:「之俊,你怎麼了,忽而悲,忽而喜,七情上面,可惜是一出啞劇。」
我白他一眼。
同他吃飯,不換衣裳是不行的。
我為他套上嶄新白細麻紗旗袍。
換罷衣裳出來,他遞給我一瓶香水。
我一看,驚奇,「狄奧拉瑪。」
「是。」他似做對了事的孩子,驕傲高興。
「不是已經賣斷市不再出產?」我有三分歡喜,「你什麼地方找來,又怎麼知道我喜歡這味道?」
「山人自有妙計。」
「陶陶告訴你的。」
「噓,說穿沒味道。」
我無奈地坐下來,坦白地問:「世球,你真在追求我?」
他又模稜兩可,不予作答。
「我知道,你只是想我領略你的追求術。」
他抱著膝頭看著我,笑臉盈盈。
同他父親跟我母親一樣,做長期朋友,莫談婚姻。
我嘆息一聲,「吃飯去吧。」
在館子裡也不太平,數幫人過來同他打招呼,有兩個金頭髮的洋婦,蘇胸半露,老把身體往他膀子上擠,對我視若無睹——「羅倫斯,找我,羅倫斯,找我呀。」媚眼一五一十,藍色玻璃眼珠子轉得幾乎沒脫眶而出,我以為只有臺灣女人在釣金龜時才有此表情,原來世界大同。
我自顧自據案大嚼,管你哩。
洋的走了來中的,一般地袒胸露臂,肌肉鬆弛,頭髮半遮著面孔,企圖改善面型,掛滿一身水鑽首飾,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