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她眼睜睜地看著他走進去,並一直屏息凝視著他的臉。
確認沒有在他臉上看見蹙眉或者撇嘴的情緒,姜蝶緊繃的背脊才因此微微放鬆。
“你在椅子上坐一下吧,我去我媽那屋收拾。”
她故作鎮定地把他引到桌邊坐下,飛快地低頭進了姜雪梅的房間。
好像無法忍受這個地方的人其實是她。腳下的水泥地,泛著油煙的牆面,坐起來會嘎吱搖晃的椅子。
明明每一處都是她已經習慣的角落。
姜蝶把東西收拾出來時,看見蔣閻站起來,正盯著進門櫃子上的兩張合照。
其中一張照片是和現在相差不多的姜雪梅和十八歲的姜蝶,另一張照片裡,姜雪梅看著無比年輕,手上抱著一個三歲的小孩子。
他湊近看了半晌,指著年輕的照片說:“這個小孩,不是你吧。”
姜蝶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詫異於他的眼力。
“對……那算是我姐。”
“為什麼是分開兩張拍?”
姜蝶把那個壞了一隻輪子的箱子拉過來,往裡裝著生活用品,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最後,她故作輕鬆道:“她永遠停在九歲,就算我想和她一起拍,也拍不了啊。”
蔣閻怔然:“……抱歉。”
姜蝶搖頭,這個事實對她而言算不上什麼傷口,所以她可以雲淡風輕地說出來,畢竟她連那個姐姐一面都沒見上過。
這個毫無血緣的姐姐,姜蝶對她構建的一生都來自於姜雪梅的隻言片語。
她出生在姜雪梅二十歲那一年。
那一年,姜雪梅也還是個單純的農村婦女。家裡揭不開鍋,老公隻身去省城打工,常年顧不上家,留她一個人照顧孩子,做點農活。
日子過得緊巴巴,倒也勉強湊活。直到某一天,她突然再也收不到從省城寄來,那點微薄的錢。
同床尚且異夢,更何況日日夜夜的長久離散。她的男人早在城裡勾搭上更年輕貌美的按摩小妹,大部分的錢也花在了那姑娘身上,只勻出一點寄給她,還謊稱自己起早貪黑多辛苦,城裡物價又高,能省出這點錢已經很不容易。
然而他最後坦白這一切,是因為那姑娘的肚子比她爭氣,懷了個男孩。
她和她的孩子,就像是亟待拆遷的那些老房子,阻礙他走向現代化生活。
姜雪梅從那一刻才終於活明白,原來人生不能指望別人養活,尤其是指望男人。於是她咬咬牙,把孩子留給了老家的爹孃,也決心去外面打工。
為了基本的生存,也為了她的孩子活得不要像她。
一輩子沒錢唸書,腦袋空空,為了點彩禮隨便嫁給一個男人,半輩子好像就這麼過去了。
後悔也沒用,木已成舟。但她還有下一次機會,還可以給女兒掙出不一樣的未來。
有老鄉在西川做家政的工作,告訴她那裡有錢人多,機會多,工資也高。不會在乎她沒文化,只要幹活麻利就行。她就壯著膽子去了。
工資拿到手的第一個月,數著卡里的數字,姜雪梅蹲在atm機前淚如雨下。
她這時才有清晰的概念,當時男人寄回來的錢到底是多麼微薄,幾乎就是一個零頭。而她靠著這筆錢,補貼農活,省吃儉用養活一大家子,其中還包括他的父母。
而她居然為了這樣的一個男人,貢獻了自己最美好的前半生。
沒有當過女孩就當上母親的姜雪梅,在無人在意的大城市角落,終於可以放任自己痛哭一次。
但這哭裡,不只有委屈,也包含著欣喜。
她看到了希望。
只是這希望戛然而止。
她的女兒,死在她二十九歲這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