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上的金簪是她郎君親自給她打的。
他郎君是個好郎君,一生無妾,也是個好阿父、好祖父,唯獨……不是個足夠好的將領,戰事一起便舉棋不定,先想禦敵於外,卻死在了蠻軍手中,所想的據城而守皆成了空。
不要說與百戰成神的衛家比,連她這將門女看他要出城迎敵都覺不妥。
可她的好郎君眼裡,她只要做個好娘子便夠了。
這便是她在太原城被攻破前的半生。
坐在角落看見穿著羅裙的老夫人走到門前,保寧縣公陸蔚立時站了起來。
「老夫人!這些年來我捫心自問無一處對您不當之處,讓王氏一直盡心照顧於您,您怎能做出這等事來!」
「您是保寧郡公夫人,就算郡公被先帝貶謫,陸家上下誰不是照舊敬您?你與那衛氏私通根本就是不仁不義!」
陸蔚罵得越來越難聽,他年少時與軍漢廝混,如何下作之言都罵得出口,現下他失了幷州,可謂是將陸家世代根基都丟了,也不必在這老婦人的面前裝那孝子賢孫,片刻之後,在他的嘴裡老夫人已經成了人盡可夫之人,甚至編排起了衛薔的祖父說老夫人是與他私通才將陸家的基業送給了衛氏。
曲白梨站在外面靜靜地看著陸蔚。
陸蔚並沒有關押在幷州府衙地下的囚牢之中,陸家宅邸的後院有一小屋,陸蔚就被關在此處,小屋的門窗都被換成了鐵欄,在夏日裡看著倒是清涼。
他的通罵聲不止曲白梨一個人聽見,可這後院本就是監察司暫時駐所,所有人忙得恨不能四腳朝天,竟是沒一個人抬頭看他們一眼。
等陸蔚罵到口乾舌燥,曲白梨在陶杯裡倒滿了水,用手託著放在了窗內。
陸蔚不想喝她的水,左右看看,只見看守他的人退到了一側正在寫什麼。
曲白梨看著他,面上帶著笑:「你還真是陸家的男人,一旦事情不如你所想,便連些許體統都顧不得了。這般罵我,你不過是在極困之處再為自己添上些狼狽罷了。」
陸蔚定定看著曲白梨,見她在外面拾了個木凳坐下。
三年前他離開洛陽時,老夫人的頭上還有些許黑髮,如今竟是一根都不剩了。
羊脂色的發上只插了一根金簪,曲白梨整了整裙擺,看向陸蔚。
「陸蔚,衛氏勢大,有奪天下之能,你想以幷州從她手中換來日的榮華,怎想不到有人用你和幷州為自己謀個前程呢?難不成有些事是隻許你做得,倒不許我做得。」
「前程?曲氏!你為了你那孫女的前程連陸家基業都不顧?!」
看著喝完水的雙手緊握鐵欄的陸蔚,曲白梨笑了笑:「可不止是為了明音,還有佛奴、美音、廣妙、妙美,還有阿旋,碧落和我。」
陸蒙留下的兩個女兒,一個是在東北都護府為學政的陸明音,一個是嫁到了徐州,如今在給定遠軍做文書的陸碧落,這兩個孫女是過去那些年曲白梨僅有的念想。
美音、廣妙、妙美則是陸蔚的庶出女兒,名字與嫡女佛奴、次子梵響、長子遍觀一樣出自十八護法伽藍。
「我們都要各有前程,陸蔚,你從來只想著你這縣公爵,想著你的兩個兒子,親生的女兒也可不顧,自家娘子的性命也可不顧,這般的人,我們如何不能用來換了前程?你以為你的妻女不過是豬狗?還你以為你只要將我高高供在縣公府上,我便看不清你的不堪心腸?」
老婦人的聲音略有些低沉,她站了起來,隔著鐵欄看著陸蔚。
「憑什麼呢?你是佛奴的阿父,她敬你,你是阿旋的夫君,她順你……到此地步你都不將她們當作人?」
曲白梨抬手摸了下頭上的髮簪,她的聲音並不老邁,此時聽來頗有些振聾發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