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屋子,我有機會住就好了。」他說。
「太容易了,只是要想法子打發時間。」
「什麼香味?」他忽然問。
「火腿小雞。」我說:「我想你肚子或者餓了,故此預備了德國摩薩爾白酒,把這個菜夾勃裡芝士與麵包吃是很好的,來,吃是人生一件大事,而且是亂吃,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圓臺子上吃。」
到了廚房,我把食物擺出來,我自己老實不客氣動手吃了起來。
他說:「真世外桃源一樣,唉。」他也吃了起來。
酒實在很驅寒意的,他伸了伸懶腰,奇怪得很,我不可憐他,不同情他,不厭惡他,可是這並不是一種淡漠,此刻他坐在我面前,像一個老朋友,畢竟只有他明白我,瞭解我,知道我的一切,因為他曾經把我初成一片片的研究,幾乎殺死了我,或者的確已經殺死了我,離開他是一種重生,我或老應該感激他給我這個機會。我看看他,笑得很自然。遠來是客,他怎算是客呢?家明才是客氣的。我與家明,從來不曾忘過「謝謝」、「對不起」,我們從沒有吵過嘴。吵嘴?連提高聲音的機會都沒有。他會說國語,除了德語,只是英文了。他把這三種言語都壓低了聲音說,像是一種耳語,這是冢明。
「你累了?」我問。
「沒有。明天結婚?」
「是的,到了蘇黎世便結婚。」
「禮服一定很漂亮?」
「不,不漂亮,是布的,戴一頂小帽子,帽子上有一條小雀毛,顏色是暗咖啡。是家明買的,我不大理事,你知道我,能懶就懶。我這個人,當不起白紗白裙的,穿金絲銀線也不好春,況且什麼年紀了?都是爛茶渣了,還去出風頭呢。」
我拿起毛巾擦了擦嘴,喝著微凍的白酒。
「太甜了。」我批評著這酒,「我寧願喝拔蘭地,可惜拔蘭地喝不多。」
「你以後住蘇黎世?」
「是。」
「家人呢?」
「家人?很好,他們知道我嫁了,也很高興。你知道我家裡的人,都是面冷心熱的,待我實在好,家裡那麼多人,一向單單是我最不爭氣,拖累看他們,因此我也最多心。老六見過家明,硬叫家明買了半打皮鞋,兩個人吵得天翻地覆,我從沒見過家明這麼開心過,把他那八輩子不看的論文也抬出來了,可惜全是德文的,沒人看得懂。」
他微笑看。
我說:「你知道老六,他是唯恐天下不亂的,記得當年他來看我?跟你彈鋼琴、聊天,吵得我睡不著。」
「是的,我還給你白眼,我總是暗暗的欺侮你,在人前裝得很好,心中還得意,一個卑鄙的小人,你都不介意。」
「我忘了,為什麼盡記得不愉快的事呢?」我微笑。
「真的,老六一轉臉,我就板張鐵青的面孔對你,在老六前,我對你客氣,」他忽然笑了起來,隨著笑聲,眼淚汨汨的流下來,「在任何人面前,我總是裝得委委曲曲,妥妥噹噹,我真是對不起你。」
我還是微笑,「我早忘了,誰沒有幾分脾氣呢。家明罵女秘書的時候,也很尷尬的。」我把手絹給他。
「但你是特地來的,你是特地為我來的,你說的,我怎麼可以這樣待你呢?」他用手絹擦了瞼。
我從沒有見過男人如此哭,如此自責,我覺得一切都是不值得再提的,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日子總是要過的,快樂與不快樂之間,日子還是過去了,他此刻因為十分不得意,所以才想起了我,也許因為他把我想得太得意了,因此就自慚形穢起來,感觸很多。他那些女人什麼地方去了?我並沒有問,沒有必要問,此刻他跟我有什麼關係呢,怎麼可以隨意問呢。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把腕上的一隻鑽石鐲子轉過來,又轉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