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法案提出,遊行四處都有。有一次夏先生見到那些厲聲抗議的人,某種溫和席捲了他的眼眸。
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情緒,相比之下,他之前的溫和笑容都太疏離了。大概、大概又是什麼過去的故事,突然觸動了他吧。
在我和他相識的第二十年,我又在黃昏來到他的木屋。
出乎我意料的是,屋內空無一人。
我試圖在周圍尋找,接近晚上的時候,山上有濃厚的霧氣湧下,帶著深入骨髓的冰冷。在山腳下,我聽見了極為沉悶的、猶如雷鳴一樣的吼聲。
在最開始,我以為是外出捕食的熊。但後來那聲音又變成了尖利的嚎叫,像是群狼,又好像巨象。
在遠處山頂的霧氣裡,有隱約的身影在緩慢移動,每邁一步都地動山搖。它實在太龐大了,高聳的群山只大概在它胸部,於是我能看見它龐大的頭部在轉動,長長的象鼻舞動在雲霧間,發出沉悶的吼聲。
我沒有清晰看到它的樣貌,只能看見一個輪廓,可光是這樣,那種喪失理智的感覺就來了,比前次不知道猛烈多少遍。
我感覺胃部在瘋狂膨脹,一種想要嘔吐的感覺湧上喉間,帶著甜腥的血味。每寸血管都開始燃燒了,大腦被刺痛感就要攪爛,我看見一些詭異的眼睛密密麻麻,就要浮現在視野內。
但有隻手輕輕遮住了我的眼睛,然後那人扶著我的肩膀,把我轉了過來,隨後鬆開手。
那是夏先生,他用和往常無差的語氣說:“快回去吧,已經很晚了。”
“等等,”我下意識抓住他,“能不能……能不能告訴我,那是究竟什麼東西?”
夏先生沉默了一會:“它是什麼你不該知道,我只能告訴你,它叫昌格納·方庚,是一些人崇拜的象神。”
最後我跌跌撞撞離開時,還能聽見它的可怕吼聲。夏先生一個人上了山,層層雲霧淹沒住他灰色的背影。
第二天下午,我在木屋裡又看見了他。這次他身上帶了些傷,用繃帶纏著,這是我除了刻下文字外,第一次見到他受傷。同樣,這些看上去極為嚴重的傷,沒過兩天就好了。
那個象神不見了,我不知道它下落如何,也再也沒見過它。
我和夏先生的離別,發生在相識的第三十三年。
從相識到現在,他的容貌一點都沒有變化。那時我已經放棄思考,他究竟是怎麼樣的存在。年紀也讓我無法長時間集中注意力,去閱讀厚厚的書籍,所以大部分時候,我只是在他家坐一坐,喝點茶就走。
所以有一天,他告訴我要離開的時候,我感覺難以置信。
“你要去哪?”我問。
“不知道。”他回答,“但是不會回來了。加斯帕爾,”他最後拍拍我的肩,“能和自己喜歡的人一直在一起,是該好好珍惜的時光。”
我想起頻頻穿插在筆記裡的畫,那是一座燈塔,站在一望無際的海洋中,旁邊是盤旋的鳥類。夏先生的畫功不算很好,只有這個畫的活靈活現,就像見過無數次一樣。
我毫無根據地猜測,他應該是要回去那裡了。
還有他在手上刻下的字,過了多年我終於知道那是一個名字,可究竟是誰,又去了哪裡,我全然無知。就像我不知道在手寫的詩稿,為什麼少了後面半截,他一直等著的人為什麼沒回來告訴他。
這個身著灰衣的旅者不知何時來到英不落的山腳,又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除了我誰也不知道。之後我再也沒見過他。
我送他上了山,見到了後頭的山谷,數年前這裡還有象神留下的巨大痕跡,現在已經完全消失了。
外頭下著細小的雨,水汽從繞谷的河川裡嫋嫋升騰,被天色壓得暗沉。群山雲霧纏繞,纏住了夕日最後一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