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佛羅倫斯時已是傍晚。喬萬尼邁下馬車往宮門走去。幾名衣著華貴的使臣正在朱利亞諾•美第奇的陪伴下走出,在門口向主人道別。以往洛倫佐不在時,鮮有訪客在此時到來,如今的這一幕大概意味著,那個人已經回來了。
他屏住呼吸,快步登上樓梯,果不其然地望見了洛倫佐。
年輕的公爵佇立在階梯的盡頭,一身黑衣,愈發顯得身形消瘦。他看見喬萬尼,短暫地露出了一個微笑,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低沉,看上去比他這個剛從葬禮上回來的人顯得更為哀傷。
「我聽說了你父親的事,」他低聲對喬萬尼說,「我很遺憾。」
喬萬尼向他道謝。
在洛倫佐開口的一瞬間,四周淤塞的空氣彷彿終於又恢復了流動。有一刻,他很想緊緊握住洛倫佐垂在身側的手——但他抑制住了這一衝動。
兩人沉默地站在階梯的兩級上,同樣地滿身黑衣,同樣地臉色蒼白。他們本該在客套後相互道別,彼此都有許多事等待他們處理——然而彷彿有什麼力量將他們定在了原地,誰也沒有率先邁出一步。
洛倫佐低頭凝視著他,眼瞳中沉澱著和他如出一轍的情緒。喬萬尼也靜靜地看了回去。
「或許,」許久後,洛倫佐開口了,聲音低啞,「你願意和我喝上一杯嗎?」
只有主知道,為什麼只用片刻的功夫,他就已向洛倫佐點了頭,全然拋開了貝爾託爾多從前關於酒的訓/誡。他跟著洛倫佐走進他的書房,坐在掛毯下那張法式的長沙發上。洛倫佐端著兩盞酒走過來,將其中一杯遞給他。
「來自賽普勒斯的佳釀。」他說。
喬萬尼輕輕抿了一口,隨即又喝下了半杯,胸中的淤積似乎也隨著酒液的沖刷而分崩離析。忽然間,他注意到前方的軟椅上散落著一封信,信封上是斯福爾扎家族的公牛紋章。信紙被人揉皺了,落在椅角的邊緣。
他看向洛倫佐純黑色的袖口,忽然明白了。
他或許本該裝作對此一無所知,但喬萬尼說:「節哀。」
洛倫佐輕輕地點了點頭。喬萬尼注視著他,清晰地看見了他眼中滿溢的悲傷。
他緊緊扣著酒杯的柄,但一口也沒有喝。彷彿凝固了一般,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對面牆上的一幅油畫上。畫的主題是《猶大之吻》,一個關於背叛的故事。
這一天的日落太快了。窗外的天空很快染上了黛青色,隨即一點點逐漸加深。洛倫佐沒有點燈,房間昏暗下去,覆蓋在古物落下的陰影裡。酒液的效用緩慢地發揮著,喬萬尼感到剋制了整整兩天的疲憊翻湧了起來,使人頭腦發昏,眼眶酸澀。他杯中的酒已經喝乾了,抬眼去看洛倫佐時,只見公爵筆直地坐在昏暗的光線中,閉著眼,身體在輕微地發顫。
於是他與他坐得更近了一些。
厚重的黑暗中,他們的身軀緊緊相依,肩膀靠著肩膀,頭髮擦著頭髮。壓抑的戰慄從一人身上傳遞到另一人的身體裡,分不清最初來自於誰。無需言語,他們在對方身上感到了類似的情緒,是難以宣之於口的哀慟,和另一些更複雜、更深沉的東西。
他們安撫著彼此,以笨拙而沉默的方式。喬萬尼終於將手覆在了他的手上,接著將手指嵌入洛倫佐的指間。這一行動完全是不假思索的,如此自然,彷彿早該發生。洛倫佐沒有掙脫,也沒有說話,他顫抖得愈發厲害,轉過身來摸索喬萬尼的臉頰。幾滴灼熱的淚水墜了下來,落在他的指間。
然後喬萬尼抱住了他。
第16章 十三(上)
洛倫佐在後半夜離開書房。佛羅倫斯已墜入夢鄉,輕薄的銀白色月光水一般緩緩滲入廊間的長地毯中,點亮了那些繁複奇異的波斯紋樣。他的對面立著一道身影,波利齊亞諾像一座雕塑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