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上去憂心忡忡,眉頭緊緊皺在一起。喬萬尼想起,不久前的某一個傍晚,波利齊亞諾的臉上也出現過類似的神情。那是洛倫佐在原野上遇見他的那一日,他們歸來時,等在門口的幕僚手中就拿著一封來自米蘭的信件。其中的內容,多半就與這場風波相關。
現在人們談論的事,洛倫佐早在那時候已得到了風聲,他想。暗流總是先在上層中奔湧,聰明的政治家能在和風中感到嚴冬將至。只是該爆發的終將袒露在了陽光之下,如今的局勢是否證明,洛倫佐當初所作的努力並未獲得成效?
他向管家詢問洛倫佐的所在,不出意外地得知公爵正在書房。威尼斯的使節在清晨叩響了美第奇宮的大門,曼圖亞的書記官則在中午抵達,如今正於廳中等候。路過書房時,喬萬尼聽見了門內激烈的爭執聲。也許這些爭執還將持續一整天。
他在門口駐足片刻,在女僕到來前離開。他不知道這幾日與公爵朋友般的親密是否已給了他過問宮中事務的權利,僅是想單純地瞭解洛倫佐當下的處境。但直覺告訴他,這不是一個他可以打擾的時機。
隨著貝爾託爾多為他規定的成品交付日期迫近,喬萬尼也開始加快了雕刻的進度。比起面對近日紛亂的各類事務與情感,他發現面對大理石相較之下要容易得多。這是他衷心熱愛的工作,他能滴水不進地坐在石塊前直到第二天日出。而出乎意料的是,當日深夜,他的工作間迎來了意想不到的尊貴訪客。
這一夜沒有月亮,零星的星光綴在天幕上,像灑落的銀沙。白燭的火光是房間內唯一的光亮,喬萬尼用左手執著燭臺,右手則在片刻不停地雕鑿石塊。他已將大理石逐漸切削出了形狀,如今進行的是更精細的工作。他在雕刻時一向是高度專注的,幾乎感知不到外物。夏日燠熱,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他不得不停下擦汗時,才注意到了那一道來自身後的視線。
洛倫佐正靜靜地注視著他。他倚在門框邊,已不知在那裡站了多久。
少年驚得跳了起來。洛倫佐將食指豎在唇邊,示意他不要出聲。他掩上了身後的門,向他走近。
「您不去休息麼?」喬萬尼問。
洛倫佐搖搖頭。工作間的地上滿是大理石與黃楊木的碎屑,喬萬尼的棉衫上也沾滿了粉塵,但聽他看起來並不在意。他對喬萬尼說:「閉上眼。」
一方綢巾輕柔地擦去了少年額上掛著的汗滴。喬萬尼感到洛倫佐的指尖隔著手帕落在了他的眼睛上,眼睫不由輕輕地發顫。
睜開雙眼後,喬萬尼聽見他問:「管家說你今天有事找我。是什麼事?」
「啊,」喬萬尼沒想到管家將這件事告訴了他,「沒事,只是……問了問您在哪。」
洛倫佐「嗯」了一聲。他又問:「為什麼?」
「什麼?」
「為什麼問。」洛倫佐重複道。
喬萬尼一怔。忽然間,出於前車之鑑,他意識到這一句簡單的問話同樣可能在眼下宮中複雜的情形中構成嫌疑。他感到胸口一緊:「我沒有……」
他匆忙地為自己辯解。洛倫佐嘆了一口氣:「我沒有懷疑你——別這麼緊張。」
「我以為,你是想見我。」他說。
喬萬尼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呆住了。有一刻,他下意識地準備反駁——但事實就是這樣。
既然無事,洛倫佐本應轉身離開,但兩人只是一同沉默著。最後,洛倫佐說:「算了。」
他嘆了一口氣。洛倫佐在喬萬尼身邊坐下:「就當是我想見你吧。」
喬萬尼手中的鏨子掉了下來。
他連忙俯身去撿,動作幾乎是慌亂的。滾燙的血一瞬間從身體裡沖了上來。幸好現在是黑夜,洛倫佐看不見他漲紅的臉——他簡直想為此感謝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