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料、蠟料和木板被搬進閣樓後,這裡終於有了工作間的樣子。最後一日,他們一起將訂購的皮箱從馬車上卸下,皮蒂為它的沉重而不停喘氣。開啟之後,他發現裡面竟是成摞的羊皮書卷和手抄古本,一切只能在藏書家的書房裡見到的東西。他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接下來的幾日,他驚訝地發現他的老師竟會將整個上午用在埋首書本之上,只偶爾用炭條草草記下幾個形象。午後,喬萬尼會開啟他放置手稿的皮箱,翻閱從前在羅馬繪成的畫冊。他過去的兩年時間均在羅馬度過,為建造教皇陵勞心竭力,正是它使他贏得了如今的財富與榮譽。羅馬早已失去帝國時代的輝煌,如今的它遍佈著垃圾、汙水溝和墳場,是妓/女和小偷的天堂。但千年前的建築和雕塑仍遺留了下來,即使它們早已殘破不堪。梵蒂岡的工程之外,喬萬尼用了大量的時間記錄這些古物的圖樣,對城內的石棺、壁龕和凱旋門瞭如指掌。他曾用一整週的時間坐在古浴場中描摹圖案,深草之中的蛇與老鼠是除他以外僅有的活物。「真有膽量,」他當時的助手曾說,「知道嗎,你就像是舊時代的亡靈——不為復仇,只為追悼的那種。」
或許吧。而佛羅倫斯不正是亡靈作祟的城市麼?——用教士們的話來說。在梵蒂岡時,他曾聽主教們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他們將洛倫佐稱為「那個放出了鬼魂的君主」,暗地裡輕蔑地叫他「降神者」、「敵/基/督者」,就像當年英諾森六世稱呼彼得拉克一樣。「異教徒的鬼魂」,他們強調,「柏拉圖,蘇格拉底!他們難道不該被拘在靈薄獄裡麼?」
多麼可悲,他們身處於昔日帝國的中心,卻對文明從前的模樣一無所知。黑暗時代——彼得拉克這樣稱呼過去的一千餘年,智慧不再流動,思想不再自由,但如今許多人認為它已終於再度迎來了一束曙光。一些東西腐化老朽,另一些東西則破繭而出,就在當下,就在這裡,就在佛羅倫斯。
該用怎樣的形象表現它?喬萬尼長久地思索著。過去五年裡,他少有長時間閱讀的機會。不是每個宮廷都像美第奇宮那樣將學者視為上賓,小丑、弄臣和美麗的東方女奴是那些地方更受歡迎的存在。公爵們更喜歡在壁爐上掛滿女性裸體畫,而不是古代君王與將軍的頭像。而在佛羅倫斯,美第奇宮對面的窗前,熟悉的氣息再度撲面而來,他彷彿仍坐在那張黑檀木書桌旁,波利齊亞諾坐在他身邊——彷彿從未遠離。
這是這座城市的魔力。如同一陣清風,一股潛流,有什麼在這裡蓬勃地萌發,茂盛地生長,有朝一日,將改變所有識字者的書卷。
他很快發現皮蒂的拉丁語知識相當粗淺,至多隻能讀懂祈禱書,大概洛倫佐並沒有像當年一樣指派學者教授他。於是他開始教授皮蒂文法,像過去波利齊亞諾曾教他的那樣。這讓年少的學徒十分困惑,博納羅蒂先生很少指派他,實際上,他雖然和藹,卻相當寡言,過去一天都難以和他說上十句話,卻在學習這件事上頗為堅持。皮蒂是位手腳勤快的夥計,卻並不是位足夠安靜沉穩的學生。他像麻雀那樣好動和多嘴,看準了喬萬尼性格溫和,一有機會就會低聲抱怨。「這是希臘字母?那些人真的不是隨手亂畫的嗎?」「您一定是在開玩笑,一個詞怎麼會有這麼多莫名其妙的涵義?」……
喬萬尼並未放棄。之後每天的破曉時分,皮蒂都不得不苦著臉坐在桌邊,閣樓中迴蕩著他一遍一遍乾巴巴地讀著《高盧戰記》的聲音。「我只是個手藝人,」他小聲嘟囔著,以一種恰好能讓喬萬尼聽見的音量,「為什麼要看這些老學究才喜歡的東西?」
他想盡辦法轉移喬萬尼的注意力,卻往往收效甚微。唯一一次成功發生在半月以後,他試圖讓喬萬尼的視線離開他翻譯的拉丁文短句,以改正他剛剛才發現的幾個小錯誤。「您看,先生,」他忽然高聲說,「對面那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