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波利齊亞諾也鮮少能與公爵交談。四日前的清晨,洛倫佐將一封即將寄往羅馬的信遞給了他。他一言未發,看上去相當憔悴,顯然一夜未眠,於是他沒有多問。此後數日,洛倫佐每日都會在教堂中度過漫長時光,往往回宮時已是傍晚。這一日,他終於等到公爵早早歸來,當他站在書房門前時,只見洛倫佐正仰望著牆面上那座雪松木雕的基督受難像,仍是一身白色的赦罪服。
襯衣粗糙的剛毛在公爵的後頸上勒出了一圈清晰可見的紅腫傷痕。洛倫佐轉身向他微笑,神色一如往常。波利齊亞諾注視著他,緊緊抿著嘴角,像是在替他忍著某種痛意。他直覺洛倫佐平靜的面容下一定埋藏著一座火山:短短數日間,公爵更瘦了;彷彿有什麼正在由內而外地炙烤著他,同時消蝕著他,這樣下去,他很快就會變得形銷骨立。
「您還好嗎?」他問。
「很好。」
「恕我冒昧,」波利齊亞諾遲疑地說,「那封送往羅馬的信,是……」
「是的。」
「多快?」
「就在下週。」洛倫佐說。
他看著波利齊亞諾,不閃不避。波利齊亞諾沉默了一會,許久後,他問:「……他知道嗎?」
洛倫佐沒有問「他」是誰。頓了頓,他說:「不知道。」
波利齊亞諾明白自己該止步於此。他轉而懇求公爵應保重身體,節制苦修的時間,洛倫佐順從地點頭——但波利齊亞諾知道他沒有聽進去。他向他的謀士交代了隨後該籌備的諸種事宜,說這些話時,他與往常看上去沒有什麼不同。談話在這裡就該結束了,洛倫佐靜靜地等著他道別,波利齊亞諾卻仍站在原地。公爵冷靜得反常,彷彿數日前備受煎熬的另有他人。他忍不住再次問道:「您真的還好嗎?——請原諒我的多嘴,我必須說,現在的您真讓我擔心。」
「這麼明顯嗎?」洛倫佐笑了一笑。
他的坦誠終於讓波利齊亞諾鬆了一口氣。「是的,」波利齊亞諾說,「看上去,您像是在從信仰上尋找慰藉,但是顯然,它並不是您的解藥。」
他想起《使徒行傳》中的句子:「除他以外,別無拯救」。然而當痛苦正是由主而來時,主亦無能為力。
洛倫佐回身看著他,那一層薄薄的笑意從他臉上消失了。有一刻,波利齊亞諾確信自己看見了他竭力掩藏的痛苦。
「我想,」洛倫佐慢慢地說,「我已經站在火湖之中了。」
過去的四天裡,喬萬尼沒有動手製作任何一件雕塑。這樣長時間的停滯對從前的他來說是極其罕見的,他的沉靜堅定歷來為人所稱道,極少有焦躁不安的時候,更從未像現在這樣,感覺自己彷彿忽然被斬去翅膀的飛鳥,無可抑制地迅速墜落,而下方一片漆黑。這絕非短暫的迷狂,他試圖在迷惘中保持清醒的頭腦,得到那個顯而易見的答案。那是他渴求已久、但又無可承受的,他會試著將它稱之為「愛情」。
它是一朵玫瑰,也是一場暴風雨。在過去的十八年裡,他擁有無可動搖的信仰,如今這成了致命的枷鎖。他自小熟讀的經文鞭笞著他,告訴他這是如何可憎的事,犯這罪的人終將被人主治死,「罪要歸到他們身上」,從萬民中剪除。一念及此,身下的床彷彿變為了荊棘,他整夜整夜地無法入睡,在最難以忍受的時候,他跪在苦像前祈禱,毀滅我吧,降災於我吧,如同您曾毀滅所多瑪……我已犯下了如那城中人一般的罪。但悔過是萬萬不可能的,那個人已經先主一步取走了他的靈魂。
洛倫佐。在不分晝夜的煎熬中,他千萬次從這個名字中汲取力量。靠近他會被灼傷,離開則如同被殺死。彷彿是出於某種可悲的默契,他們沒有再說過一句話,甚至碰面時亦低頭避過。在擦身而過的瞬間,他需要用儘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