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被帶到吉安面前時,兩人都是十四歲。米蘭的小王子蒼白而瘦弱,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小得多,似乎連一柄劍都舉不動。與他不一樣,在父母庇護下長大的吉安天真而單純,有一顆罕有的善良的心,行獵時甚至不忍心射死近在咫尺的角羊。而他恰好相反,在更小的時候,祖父就曾命令他親手剖開過一頭鹿的胸腔。
不要談那些使你懦弱的話,克服你那顆雌鹿般的心,柯西莫•美第奇蒼老的聲音在他耳畔迴響。行那些你必須行的事,哪怕因此而付出犧牲。
多年前,在與吉安見面之後,祖父對他說:記住這張臉,這將是你朋友的臉。他們的友誼是由父輩決定的,目的並不單純,而他與吉安確實成了彼此真正的朋友。他們有太多共同的愛好:音樂,繪畫與古代哲學。在他上一次到訪米蘭時,吉安為他組織了一場盛大的豎琴演奏會,他的宮廷畫家列昂納多呈上了一把純銀的豎琴,音色比平生見過的任何一把琴都更清亮。吉安喜愛這把琴,但仍將它毫不猶豫地送給了他。
友誼是人類所能有的最親密的關係之一,他從不質疑這一點。而如今的他將在朋友患難時袖手旁觀,甚至出賣他、背叛他。
「不可隨夥佈散謠言,不可與惡人連手妄作見證,不可隨眾行惡,不可在爭訟的事上隨眾偏行,作見證屈枉正直」,他在心中默唸著經文,「當遠離虛假的事,不可殺無辜而有義的人」。他即將悖逆經典的教導。這是為了更多人的利益,因為和平永遠比流血更光榮。那麼吉安是他要為此奉上的燔祭麼?這樁罪會蒙赦免麼?他將成為不義的人了麼?
——我早就是了。洛倫佐想。
他來到書房前。他知道八點過一刻時,以索代里尼和帕齊為代表的佛羅倫斯貴族們將來到這裡,聆聽他最後的決斷。而他會給出使他們滿意的答覆,即使那將使他後悔終生。
他想,他再也不會拿起豎琴了。
夏日的佛羅倫斯,到處開著花,人們走在灰白的石板路上,四面都是芬芳的微風。喬萬尼穿過聖馬可廣場回到美第奇宮,看見廳中鎏金的檀木桌上多了一尊東方形制的白瓷瓶,裡面用清水養著一束鮮嫩的紫百合。他猜這是威尼斯的船隊經理帶來的禮物,只有他們才能帶回來自東方古國的貨物。
他登上三樓,洛倫佐的書房門仍是緊閉的。市政廳在三天前宣佈了決議,佛羅倫斯共和國承認盧多維科•斯福爾扎的爵銜,認可他作為倫巴底之主的地位。此後數天,他沒有再見到洛倫佐。女僕說,公爵是去了卡雷吉的別墅避暑。他離開時,身邊只跟隨著兩三個侍從。
洛倫佐沒有告知他,這是當然的,他不該為此感到失落。只是他有時會反覆想起那天夜裡發生的事,洛倫佐靠在他身邊,伸手就能碰觸到。就像一場夢,一場幻影。也許就是因為他是一個小人物,洛倫佐才會對他敞開心扉——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但他盼望著理性之外的答案,比如,洛倫佐確實格外信賴他……但他也明白,這不過是妄想。
他回到自己的工作間。從前他的眼中只看得到雕塑之美,洛倫佐開啟了他的眼界,也擾動了他的心。他在未完成的赫丘利像前靜坐了片刻,還未拿起鏨子,門忽然被人從外推開了。
喬萬尼驚訝地在門邊看到了他久違的兄長。利奧納多•博納羅蒂快步走到他身邊,帶來了他父親的死訊。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所引的兩句經文來自舊約《出埃及記》。
第15章 十二(下)
趕往卡普盧斯用去了喬萬尼半天的時間。他抵達時,屍體已被移放入禮拜堂,將在第二天下葬。
自搬入美第奇宮,喬萬尼已足有一年時間不曾回過故鄉。而無論他在內心深處多麼抗拒這裡,也未曾想過,再次相逢時,他的父親已成了一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