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 官家也有自怨的地方,他一向知道自己的毛病,錯就錯在優柔寡斷,對於這些兒子,無論犯了多大的錯,他都沒有狠下心腸處置,即便得知二哥有了反意,他也還是想著再觀望觀望。
結果事與願違,他的一再姑息,養大了二哥的野心和胃口,他枉顧了父親的一片苦心。到現在兵臨城下,自以為萬無一失,帶著親信攻入禁中,卻被甕中捉鱉,官家甚至有些遺憾,自己怎麼生出了這樣愚蠢莽撞的兒子。
官家恨鐵不成鋼,那些看好儀王的官員們也不能袖手旁觀,宰相忙對儀王道:「殿下沒有發現,今夜在場的人中並無你的兄弟嗎?官家為保全殿下的臉面,這樣要緊的事都不曾通知其他皇子,足見官家的苦心,殿下應當領官家這份情。」
參知政事也好言相勸,「殿下快些放下手裡的兵器,向陛下請罪吧。」
燈火煌煌,照亮了眾生相,有的冷漠、有的失望、有的嘲諷、有的作壁上觀。儀王知道,雖然他們字字句句都在勸他回頭,但那只是為了成全他們的假道義,就連官家,也不過是想透過此舉,昭示自己是仁君罷了。
他心頭悲愴,自己是個清高的人,到現在落得人人看戲的下場,何其窩囊。謀反是重罪,就算僥倖能保住一條命,還能活出人樣嗎?與其苟延殘喘,將來被豬狗不如的人作賤,倒不如死了乾淨!
橫下一條心,也將生死置之度外了,他心裡還有不能解的疑惑想問一問官家,問完了,就沒有什麼遺憾了。
「爹爹,你與我母親有過真情嗎?」他垂著兩手,劍首抵在香糕磚上,仰頭望向那個高高在上的人,「我究竟是不是你的兒子?」
官家臉色微變,沒想到大庭廣眾之下,他能問出這樣的問題來,當即怒斥:「混帳東西,你這是在折辱朕,還是在折辱你母親?朕真是後悔,曾經對你寄予過厚望,要早知你這樣難堪大任,就該將你放到外埠去戍邊,今日也就不會丟人現眼,讓人嘲笑朕教子無方了。」
此話一出,父子之間的情義便徹底斷了,有的人終其一生都想得到父親的肯定,儀王就是這樣的人。這麼多年,他一直努力做到最好,不過是想看到官家臉上的欣慰之色,誇一聲「二哥做得好」,可是從來沒有……從來沒有!官家永遠不滿足,永遠對他充滿挑剔,像上回他日夜兼程去外埠勘察鹽務水務,事情解決之後回來復命,官家隔著帳幔連見都不曾見他一面,更別說對他道一聲辛苦了。
如果一切還可以掩飾,他就當官家只是嚴厲些,還是看好他的。但現在終於聽見父親直言說出對他的失望,那眼中的厭惡像巨輪一樣,瞬間把他的所有驕傲都碾碎了。
殿前諸班直上前一步,隨時要來拿下他,他絕望了,眼裡裹著淚道:「爹爹,兒子活成了你的恥辱,兒子對不起你。」
話才說完,他忽然抬劍抹向自己的脖子,官家與宰相驚呼起來,一旁的李宣凜奪劍不及,那劍刃已經割破了他的喉嚨。
他崴倒下來,李宣凜忙去接應,大量的血噴湧而出,把彼此身上的甲冑都染紅了。
仰身望向天空,視線越來越模糊,今晚的月亮竟是血色的嗎?
李宣凜用力按住他的傷處,試圖減緩出血,可是沒有用,人像個水囊,口子破得太大,就捂不住了。
儀王望向他,費力地翕動嘴唇,「般般……」
這個時候他還念著般般,李宣凜忽然明白過來,自己其實沒有看透他,他心裡還是戀著般般的。
只是他對權勢的慾望太深太重,兒女私情對他來說並不重要。如果這場政變成功,如果他能活,他與般般之間大概又是另一種拉鋸,另一種類似官家與先皇后的孽緣吧。
官家蹣跚走過來,一下癱坐在地上,嘴裡叫著「二郎」,頓時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