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陶在家抱住電話用,見我回家才放下話筒。她有本事說上幾個鐘頭,電話筒沒有受熱融化是個奇蹟。
我脫了衣裳,叫她替我捶打背脊。
小時候十塊錢給她可以享受半小時,她一直捶一直問:「夠鍾數沒有,夠鍾數沒有?」第一次嘗到賺錢艱難的滋味。
我被她按摩得舒服,居然想睡。
模模糊糊地聽見她說:「媽,我拍電影可好?」
我如見鬼般睜大眼,「什麼?」
「有導演請我拍戲。」
你看,我早知道放了陶陶出去,麻煩事便接踵而來。
我深深吸口氣,「當然不可,你還得升學。」
她坦白地說:「就算留學,我也不見得會有什麼成就,也不過胡亂地找個科目混三年算數。學費與住宿都貴,怕要萬多元一個月,白白浪費時間,回來都二十多歲了。」
我儘量以客觀的姿態說:「拍戲也不一定紅,機會只來一次,萬一手滑抓不住就完了。」
「我想試一試。」
我欲言還休,我又不認識電影界的人,反對也沒有具體的理由,即使找到銀壇前輩,問他們的意見,也是很含糊的,不外是說「每一行都良莠不齊,總是靠自己努力」等等,根本可以不理。
「陶陶,我知道你會怎麼說,你會覺得無論你提什麼出來,我都反對。」
她不出聲。
「陶陶。」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媽媽,打鐵不趁熱的話,機會一失去,就沒有了。」
「你想做一顆萬人矚目的明星?」我問,「你不想過平凡而幸福的日子?」
「平凡的人也不一定幸福,每天帶孩子買菜有什麼好?」她笑。
我不說話。
「那是一個很好的角色,我就是演我自己:一個上海女孩子,跟著父母在五十年代來到香港……是個群戲,我可以見到許多明星,就算是當暑期工,也是值得的。」
我說:「這個虎背,騎了上去,很難下來。」
「我是初生之犢,不畏老虎。」
我不知說些什麼才好,再反對下去,勢必要反臉。
我沉吟:「問你外婆吧。」
陶陶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外婆是一定幫她的,她知道,我愈發覺得勢孤力薄。
「媽媽,」陶陶靠過來,「我永遠愛你,你放心。」
她一定是看中年婦女心理學之類的書籍太多,以為我佔有慾強,怕失去她,所以才不給她自由。
實在我是為她好。
「陶陶,在我們家,你已經有很多自由,實不應得寸進尺。」我鬱鬱不樂。
「我知道,」她說,「不過我的女同學也全知道嬰兒不是自肚臍眼出來的。」
她在諷刺我,我不語,閉上雙目。
她說下去,「你應有自己的生活,分散對我的注意力。」
我忍氣吞聲,不肯與她起紛爭。
我怎麼好責備她?譬如講,我想說:我不想你變為野孩子。她可以反駁:我根本是個野孩子。
眼淚在眼角飛濺出來。
陶陶立刻沉默。
我用手指拭乾淚水,沒事人似地問:「誰是導演?」
「飛龍公司,許宗華導演,一簽約就給我劇本,你可以看。」
「暑假讓你拍戲,十月你去不去美國念大學?」
「為什麼一定要我讀大學?」
「因為每一個淑女都得有一紙文憑。」
「媽媽,那是因為你有自卑感,你把學歷看得太重要,你畸形地好學,不過想證明你與眾不同,我並不認為每個人都要上大學,正等於我不認為每個人都要結婚一樣。